做為金庸的小說迷,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談金庸。當然,我的談金庸絕對比不上倪匡的“我看”、“再看”、《三看金庸武俠小說》,他是寫在紙上出書有稿費版權的,我是寫在網上沒有稿費版權任轉載的。
我在初中時,常去一朋友的家,當然是閒晃消磨時間,當時常常看見他哥哥在看原版(舊版)金庸小說,當時我拿起《神雕俠侶》,翻了前幾頁,實在看不下去。《神雕俠侶》是我讀完金庸全集再不停重讀後,仍然沒有完成的一部。
到了高中,班上同學又開始迷金庸了,其實熱潮是從馬榮成的《天下》、《街頭霸王》等漫畫慢慢蔓延到金庸武俠。
做生意的人都是聰明的,開租書店的也不例外,所以學校不到五十米就有一間漫畫店。我的同學就會到那邊租金庸小說,像《笑傲江湖》共有四集,也就是四本,書一租來四本就會分派到四個人手上,各自帶回家看,看完後第二天帶回來,再換,再看,連續四晚一定要把它完成,每晚一本,否則就會破壞別人的節奏。所以有人是從最後一本讀起,再讀第一本,再讀其它,順序完全亂跳,全憑自己的腦力把它聯繫起來,非常神奇。現在回想起來,真的不可思議。
在那個時候,學校圖書館裡沒有金庸小說,不知道現在有了沒有,當時圖書館不買是怕學生過於沈迷。前不久聽過中國大陸和新加坡的中學課本都有金庸的小說了,但是一兩篇精華,怎敵得上一整部小說的震撼呢!當時,知道了附近另一所中學的圖書館竟有金庸武俠小說,大家羨慕不已,不過聽說這全套的小說重來不曾出現過在書架。因為書被還回來,就立刻被借走。
到了我中學後,有一些收入,我也開始購買收藏我的金庸全集,陸陸續續的買,到了今天的十多年後,我的金庸全集(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也是從未一家團圓過。永遠有幾部是被人借去,這部回來了,另一部又被借走。而且有一些是被劉備借走的,荊州永遠回不來,所以我為了讓它們一家團聚,再添購,但是到今天,還是沒有整齊排列在書架上。
我父親常到印尼,也有親戚在那邊。有一次他從印尼回來,拿了一張起條給我,說有一華裔老者要他下次去托買一套書給他,字條裡寫的是《鹿鼎記》三字,是年長懂得中文的金庸迷啊!因為年輕一代都不能學中文,直到這幾年才重新開放。而且那時候中文書是不能帶進去的,是非法的,必須走私進去。所以我就把我那套包好的《鹿鼎記》送去,由我父親帶去,算是千里之外的同好。因為我知道沒有金庸可讀的痛苦,尤其他那種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機緣看到金庸小說的國家。
出國唸大學時,因為是去讀書,不是去風花雪月,所以就帶最小的,只有一本的《連城訣》去,第二天室友知道了,就被借走。他在沒有中文的國度裡,也等了很久。當然,後來我也讀了,只是讀完了,就沒有其它的選擇。幸好那時的網站開始普及,我有一段時間,就在電腦上看《倚天屠龍記》的圍攻光明頂,還是螢光幕的,讀起來很吃力,那是沒其它法子的事,最後還是讀得津津有味。
大學回來後,到家裡發現金庸全集,又有幾套被借走,這次連借書人都無從查考。又被迫要再添補,補到今天還沒補完,尚欠一套《鹿鼎記》。
網絡上常常有一個問題,大概是“如果你必須流落荒島,但只允許你帶一本書去,你會帶甚麼書”,真的落此大難,那我就選擇《天龍八部》了,因為它是我心目中的金庸第一名,而且又有五本,帶去荒島比較劃得來。
現在工作了,要讀金庸不容易了,我常常幻想,若有機會我要請個兩星期到一個月的長假,帶幾套金庸武俠小說去山上(像福隆港)清靜的地方,躲起來努力一番。不是金庸迷的人會奇怪,不都看過了嗎?為甚麼還要再看呢?這就是非金庸迷所不能瞭解的事,倪匡在寫《我看金庸小說》時,讀了27次,到現在為止,應該更多次了。我有個朋友也都讀過二十次以上。我都還在十次下次,尚有提升的空間。外行入讀過了之後,就不會再問這問題了。
金庸迷其中最幸福的事,是遇到另一迷,大家七嘴八舌,口沫横飛,刀來劍往,說個不停,還好金庸迷不難覓。在香港的公共圖書館,曾經公佈過圖書的出借記錄,金庸的武俠小說好幾年都在首十名裡,遠遠的超越了其它的作家。
我受金庸小說的影嚮有多深呢?當然平時行為上看不出來,也要有人談起,大家才會口沫横飛。生活上,比較特別的事,是我在吃西瓜時,腦中就會浮現令狐沖身受重傷時,衡山派小師妹儀琳為了救他的令狐大哥,在一個四週是山,中間有幾戶人家的西瓜田,偷採西瓜,偷採之前還向菩薩訴說把偷盜的報應降在她身上,不關她令狐大哥的事。這段寫得好啊!令狐沖太幸福了。
另外一段我也很喜歡的,是令狐沖被關在地牢裡,因為炎熱的夏天,脫衣服睡覺,睡醒時背後和手臂上浮出一些字,原來身上印了鐵板上刻的字,竟然是任我行的吸星大法。這一段我也很喜歡,好像無意中發現了寶藏。
當然,片段還有很多,你必須去細讀才能體會。我有一個朋友讀了《笑傲江湖》後,大駡這部小說,“媽的!甚麼爛東西,那個令狐沖在整本書裡,不是閉關就是受傷!”。可是這部是我心中排名金庸第二的。
前不久看了“于丹作客魯豫有約”,她說了一句話,“人年輕的時候如果沒有愛過武俠,就像沒有愛過詩歌一樣遺憾,沒有愛過詩歌就像沒有談過戀愛一樣遺憾”。
俠客行
·益人·
今日演一出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射鵰論劍
染她一劍碧血笑傲江湖時誰是天下第一
明天說一回白眉金毛紫衣青翼屠龍倚天
羨他雙刀鴛鴦書劍恩仇罷再逐中原鹿鼎
爭一句連城妙訣焚一把陰陽倒轉葵花寶典
造一個東方不敗千人傳頌令鬼神同泣
參一本天龍八部修一回九陰九陽四十二章真經
塑一位頂天英雄奮起一怒教三軍辟易
江湖險惡有絕世奇功誰又能不任我橫行
芳草堪憐贈青青羅裙我怎負她情意盈盈
縱你有少林真傳可將那全身筋脈倒易
怎奈她似嗔似嬌如迷夢一般若即若離
縱你是飛狐人鳳打遍天下踏雪無痕音
怎奈她弱不禁風一片癡情綿綿相思意
便是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的驚人絕技
也難逃那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心上樊籬
罷 罷 罷
何不斂一斂薄雲天豪氣
再去參一參通空明禪意
還用練什麼倒海排山天地倒轉的乾坤挪移
誰能解開這滄海桑田天荒地老的千古迷題
...情為何物,問世間?
〔94/03/13 在讀完金大俠所有的十四部武俠之後,寄自 yluo31@maine.maine.edu〕
2006年8月25日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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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則留言:
我也相当喜欢金庸,但我还有几部没有看。
得找个时间,把它们给看完。
呵呵。
那你要好好努力了!
我13歲看射鵰英雄傳開始,幾乎每年都看完至少所有的金庸小說,那種感覺很爽。
嗯,似乎大部分人的少年时期都给了金庸,可惜我重新修订后的那几本都还没看过。
在人来疯的时候可以一天一本鹿鼎记五天看完一套。
可是现在没钱没时间啊...
若我沒記錯的話, google的李開復曾經接受台灣TVBS李四端的訪問, 他被問說為甚麼長時間在美國, 中文還那麼好, 他答說因為他在美國唸書時, 假期常常到他哥哥的家裡, 而他哥哥家裡有一整套的金庸小說, 他就在那裡修練得來.
我在中一时第一次看(仿)金庸的射雕前传,觉得还好,从此金庸小说占领了我中学时期的好一段时间。中六时转校到马六甲一间改制中学,图书馆居然有金庸和倪匡……那时简直是乐昏了。
溫瑞安評金庸
我開始讀金庸的小說,是在馬來西亞念小學的時侯,家裹的舊書架上,有幾部薄薄的「紅花十四俠」,紙質奇薄,字排得很細密,我一口氣看完了,覺得有一種從來未有過的感受,暢快帶看志氣,而且很有一種實在感,彷彿書的世界雖然是虛構的世界,但在現實也有這樣的俠情。隔了好多年之後,我才知道「紅花十四俠」即是金庸的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的盜版本。
我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已經跟幾位朋友結為兄弟,互相砥礪,創「剛擊道」,初中一的時候開始搞文社、編雜誌(一直編到現在),不能說不曾受過金庸小說的江湖兒女義氣相交的影響。當時,家也有幾冊零星不全的「射」、「神」,我當作寶書一般珍藏看,就算看其中一段,讀其中一節,也被情節吸引,關心故事的人物。我看「江湖奇俠傳」、「鷹爪王朗」、「青鋒劍」、「奇門劍俠」、「白霜劍」、「虎爪青鋒」等時都沒有這種感覺。
後來,我聽家兄任平講述有關「天龍八部」的故事,譬如段譽如何與喬峰鬧酒,游坦之如何學得冰蠶神功,四大惡人如何惡法,在在都令我神往。於是千方百計,或租或購金庸小說來讀。記得有一次租得「倚天屠龍記」,完全被前面的龍門鏢局滅門懸案所吸引,無法釋卷,後來讀到張翠山、殷素素慘死,覺得作者實在太殘忍了,我不忍卒讀,有點懷恨起金庸來,怎麼可以寫他們死。經過了一段漫長的歲月上後,自己也寫武俠小說,甚至也曾把自己書的可愛人物如天象大師、趙師容、丁棠衣殺死,明白了作為一個小說家,對自己筆下的人物太存善念,可能會影響小說對讀者的震撼力。
我蠻以為自己可以再讀「倚天」而臉不改容,不料,才看到「神」故事裡唯一留下來的小郭襄,才出現沒幾回就故事全過去了,登時心空蕩蕩,沒了看落,彷彿「射」、「神」的江湖全煙消雲散了,完全沉寂下來了,有一種晌午聞國樂在遠處人家傳來的感覺,彷彿自己的魂魄在悠遠的歲月也跟看餘音消逝。沒想到三讀「倚天」,那種心如槁灰的感覺,此第一次還要早發生了一大截。
大學時候,到了台灣,有段期間,狂讀金庸小說。當時,我完全不認識金庸這個人,只知道他在香港辦了一份很有意義的刊物:「明報月刊」及創辦「明報」,他是什麼身份在我而言,全不重要,我屢向人推薦他純粹因為他的小說寫得好,要是寫得不好就算天王老子我也不賣他的賬。
金庸筆下的世界太精采浩瀚了,而人物孤寂得像高峰上的雪,孤傲得像雪地上的梅,然而又情深得像一卷宋詞,義烈得像一頁史記。
有些文化界的朋友以為金庸很推重我的作品,想必常加讚許,其實不然。他在我面前,倒是常批評我的作品,譬如他就指出,在我的武俠小說,常另辟段落寫山川風景,便不夠自然;文章寫得像倪匡這樣快,疏漏必多,未必是好事;兄弟背棄出賣的情節重複,不宜寫得太多……許多善意的批評,我大都能接受,當然,每個作家有每個作家的文風,凡是大藝術家都有他獨一無二的風格,我不一定都改,他也向我說過:「你不一定都要接受。」但我會在下一部小說避免重犯。
我曾情懷激動的寫一封好長的信給金庸,之後我們來往了幾封信,我知道他極忙,處理的事務很多,去信時常說明請他不必回信,我寧可他多寫幾篇文章,萬一有意外之喜,可以多誕生一部武俠小說。其中有一封信,是他赴美前夕寫的,我特別感動,他針對我文章對朋友的態度,提出了一些意見,用很溫和的語氣說出來,可是,他的用心良苦,除非是極愛我、關心我的人,不然的話,他不可能勸諭我這些:「……你辨『神州社』,那是很難長期支持的一種友情理想,你必定極愛朋友,滿腔熱誠的待人,從你最近的文章中,得知有些兄弟姊妹離開了你。
瑞安,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的人厭倦了,轉變了,心情不同了,那是必然的事。已經有過幾年,幾個月,幾天的相聚,還有甚麼不知足的?『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樣深』,朋友之道亦當如是觀。不要認為他們是『背叛』,那是太重的字眼。人生聚散匆匆,不必過分執者,千萬不要把你的朋友當作敵人,那麼你心不會難過,朋友也不會難過。夫妻只是兩人之間的事,要白頭偕老也是極難,何況數十人的結社?如果有人離開,最好是設法當他是『神州社』的支部,如此不斷擴充,亦美事也。我明晨赴美,約十日後回港……」
其實在那時候,我也正設法導引看我的心靈,往更豁達包容的方向走,金庸的相勸,我是完全能接受的。事實上,我仍喜愛我的朋友,縱使他們離開,令我傷感,仍無損於我對這些朋友的肯定。不料,日後卻發生了些幾乎「置人於死地」的事。後來在香港金庸家談話,金庸問起,我提出被人誣陷的事,他也一震,哀歎道:「那太過分了!」
我心中始終待金庸亦師亦友。我曾在很多孤獨寂寞、輝煌燦爛的日子,跟朋友談起他的人、他的小說、他的機構,都充滿了敬意和誠意。有時候心跟這位大我近三十歲的長者很親近(金庸在卅多歲動筆寫的第一部小說的時候,世界上還沒有「溫瑞安」這個人),就像我父親一樣,在苦難的歲月中我會在心低訴,就像書的作者跟自己早就相知一般,但有時候又卻不怎麼服他,覺得他太多的約制與距離,忍不住要跟他衝撞、頂撞一下。在同一封信,他還勸我在作品需要注意的是「節制」:「文學上,節制是很重要的,要將奔騰的感情約束在含蓄的文句之中。
你的小說有很大的吸引力,然而往往放而不能收,給人一種『過分』的感覺。『四大名捕』很好,『今之仗者』中前幾篇也很好。『神州』與『血河車』似乎寫得太倉卒、太快,自己特有的風格反而少了……」這是一針見血的指陳出我早期的弊病,有時也會寫信來談他讀我小說的感受:「……『寂寞高手』已讀過,唐門謀殺手沉舟一節寫得變幻百出,頗有可觀。柳隨風的心情是寫得好的。不過易容等情節一般小說中用得濫了,太多出現恐不很適宜。」
我在香港初期,曾寫了一篇「結局」(即「殺人者唐斬」),用了許多現代文學的技巧與手法嘗試。他很快便讀完了,有一次,邀我和娥真去「聽濤館」吃飯,約我們在東亞酒樓門前等,他駕車來載我們。當天,倪匡夫婦也在場,吃飯的時候,查太太還特別為我和娥買點了道法國生蠔,十分美味。金庸手拿著我的小說,笑道:「『結局』寫得很精彩、很好,明報要用,不過有些錯漏,不妨拿回去再改一下,要是不改,明報也會用。」這方面他是十分民主的。後來我居然把這份小說原稿漏在椅子上,侍者追了出來,交給金庸,金庸還替我給了小賬,笑看跟我道:「這麼好的作品,別丟了哦!」我雙手接過這份稿,心情十分沉重,我不知道古人傳遞衣缽的情形是怎樣,但我要記住這份感情。沒有道謝,也沒多說什麼,我和娥真與他坐在車後座,車行很快,外面是夏,山的彎道有濃蔭綠樹,我要記住這天。
後來這篇稿一直沒有交回給金庸,因為我有意要改動,可惜往後一段時間,我的局面很有些變化,只有功夫寫,沒有時間改。一向不喜歡改動文章的倪匡勸我:「不必改。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風格,金庸就是不該給你太多意見。」但對於意見是否採納方面,我一向有自己的判斷和原則,我是我自己,金庸也好、倪匡也好、余光中也好我很喜歡他們,但我決不會成為他們。我是溫瑞安。
第一次跟金庸見面,說來十分傳奇,在我心中也極為重要。那一次返馬,我先回家(大馬)探親,再赴香港。黃昏星及廖雁平兩位兄弟與我同往,我也特別設法讓這兩位一向比較「刻苦耐勞」的老朋友來香港輕鬆一下。豈料這一次不但不輕鬆,還十分「緊張」,在短短數天的行程中,跟蔣芸、吳水利、葉鳳娟在「清秀雜誌社」相處甚歡,蔣芸還載我們二度赴中文大學,旋在北大酒樓與「敢有歌吟動地哀」的吳頤舌辯,又拜訪新系機構的朋友,還有好一些想見但未見的朋友,全一併見上了,有些人對台灣存有一些誤解,我們都一一予以澄清,幾天來忙看赴約吃飯,並強迫「精神不太對路」的黃昏星多吃補劑(結果他一吃就瀉,回台灣才知他有肝病,忙與一干朋友籌錢逼他住院),最後終於見上了我最想見的人--金庸。
金庸在電話知道我來了,很高興,約我們在香港大會堂門囗見面。那天,我和黃昏星、廖雁平穿著相當中國風貌的服飾,在天星碼頭候他。我們的心都十分忐忑,彷彿書破紙而出的一個人物,要和我見面,就跟苗人鳳、胡一刀、風清揚、黃藥師、張三豐就要「活」在跟前一般,誰會不緊張的?何況我對金庸一直有一種孺慕之情,多年來在他小說浸淫,彷彿見看了面就要執弟子之禮。他親切、熟悉、溫和、敦厚,但從容淡定儼然一派寫師之風,而且腦筋十分快速,精明而鋒利,在言談間偶爾流露,但大部分時候都很平實,有一種人,完全沒有擺什麼姿態,但自有氣派,這種武學境界就叫做:「以無招破有招」,已臻化境,在監劍中可列為「大巧不工」。
金庸帶我們上了他的遊艇,我們就在遊艇談了起來。我笑問金庸:「這遊艇有沒有名字?」他笑答:「本來沒有,要叫就叫做『金庸號』龍。」看這遊艇的氣派裝潢,少說也價值一百萬港幣吧,當時,我卻沒有多想,我跟前只有他這個人。我們在船艙談了許多話,艇上的服務人員還替我們沖了咖啡,金庸一面抽菸,一面談。陽光穿過塑膠透明窗,照了進來,一切都窗明几淨的,然而外面四周都是碧藍的天,碧藍的海。我們在海上。金庸小說常有在海上發生事故的情節,譬如「北丐」洪七公與「西毒」歐陽鋒在海上作殊死戰、「令狐仲在船上初遇藍鳳凰、殷素素和「金毛獅王」謝遜在勾心鬧角,而我與金庸初逢,亦在海上。我們的艇在海上,很舒適安詳。武林畢竟是筆下的世界,江湖遠在天之外、海之外。
金庸問我:「你小說的人物跟現實的人有沒有關係?」我答:「有。」金庸笑了:「是那些人?我說:「有的是我喜歡的人,有的我不喜歡,改頭換面,寫在書中,有時衝動起來,一刀殺了。」他問:「權力幫(「神州奇俠」的第一大幫會)也有象徵?」我點頭:「有一點啦。」他瞇瞇笑道:「蕭秋水是你?」我也笑了。金庸又問我:「還有什麼別的興趣?」我這個人苦於「週身有癮」,動的靜的揀來也有十七、八件,只好選二、三樣說了,其中一項是「電影」。他溫和地說:「我以前也導演過幾部片。」我知道其中一部是長城的「王老虎搶親」,他謙虛的說:「拍得不好。」謎看眼睛看我,說:「你的樣子可以去拍電影。」我倒沒想到有這一句,哦了一聲接不下去。
這時已近下午,金庸邀我們到甲板上坐坐,曬曬太陽,他的太太和女兒卻下去游泳,這時涼風送爽,海水很平靜,連山也像畫出來一樣,靜得像一棵沒有風吹的樹頂,樹幹都泡在海清涼。我跟他坐在一起,孺慕之情又升起來了,忽然很崇拜跟前這個人,覺得很親近,但卻不很瞭解他,也不想去瞭解他。我這個人有一個很大的毛病,可能受中國儒家傳統思想禮教太深刻之故,平常的機智、冷靜、巧辯、敏銳,一旦到了自己所尊重或崇拜的人面前,便不允許自己發揮或不敢揮灑,這本來並不是件壞事,奈何香港這尖刻競爭的社會卻不允許有太多的謙恭自抑,這使到我曾有一段時期吃盡暗虧。
到八三年開始,我痛定思痛,作出了「因人而異」、「因事而定」的修正:「人對我好,我對人更好;人對我壞我反擊」的方式,反而回復我平素一股豪傑意態,至少落得個痛快。在金庸面前,當然不會有這種感覺,只覺得他悠閒從容、溫和可親,雁平不禁問他:「查先生,你有沒有過不開心的時候?」金庸聽了覺得好玩,笑說:「有啊。」雁平說:「那您不開心的時候怎麼過呢?金庸和藹地說:「睡個覺不就過去了?」那天風和日麗,風平浪靜,一如查先生的氣定神閒。
後來日薄西山,把海水染成橙色,總是覺得藍澄澄的海水始終染不完,海底下還有很多厚重的藍意,像暮色一般逼人,頓感覺到時間如斯迅速消逝,心很是悵然。金庸在「下令」回航之前,我道出了對他的感覺,是「有容乃大」四個字,他告訴我這句話下面本來還有四個字,是「無慾則剛」,而「有容乃大,無慾則剛」是明報的宗旨。我想,「有容」是一種開放的度量,「無慾」是一程自抑的心態,有容甚不易為,因要有識見胸襟,不是什麼都容忍的意思,至於「無慾」,更不易達到這一境界,至少,在生存的基本欲求不匱缺的情形下,才比較可能堅持「無慾」的原則,不然很容易為世所棄,或成烈士,不過,年輕人縱不能「無慾」,至少也可以收一些過分的野心,那也是好的。
回航之後,司機駕車來接我們一道去怡東村吃飯。酒樓的侍者、部長對這位文化界巨人查先生自然十分熟悉,他就叫了一壺紹興,溫熱看喝。他曾問起神州詩社在台灣有沒有受到政府的干擾,我很直接的回答:沒有。當時的確沒有,萬未料到……世事常意外,變幻是永。吃完晚餐之後,他付了賬,起身要走,忽然,桌上的餐巾掉下地來,我見了,侍應生見了,都想去拾,金庸卻敏捷地俯下身去,自桌子底下拾起了餐巾,擺回桌上。金庸當然不瘦,而且是略為發福,以他的身份和給的小費,掉了餐巾仍不惜親自彎下身去拾起來,態度溫和,我頓想起「天龍八部」用來形容身在高位但和氣可親的殷正淳的一句話:「大富大貴而不驕。」常有朋友問起金庸是怎麼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常引用這一句話。
第二天晚上金庸邀我們到他家去。他的住家座落在雲景道,屬半山區,風景優表,環境幽靜,進門後有三個特別印象,殊為難忘:一、他的大廳甚闊,但最令我這種「書蟲」觸目的是,四周的壁櫃,儘是書,全是書,精裝的、平裝的、線裝的、套裝的全是厚厚薄薄大大小小令我心弦震動的書。
二、他的辮公桌是在中廳,有落地的長窗,可以望到整個維多利亞海港的夜景,香港的夜景世界聞名,到了晚上萬家燈火熱鬧而無聲地閃爍,那感覺真令人屏息。
三,他的洗手間大得像座會議廳,浴具高雅,名貴地毯,兼有運動器材。倪匡在日後曾開玩笑說,從他那兒(賽西湖大廈)用望遠鏡望過去,可以看見金庸在做什麼,有次他打電話告訴金庸在作什麼舉動,把金庸著實嚇了一大跳。且不論倪匡此說是否當真,金庸的房子的確有面大窗,的確很有書卷氣,而且很舒適,一坐下來就捨不得走。前面提到倪匡,去到金庸家,談了個多小時,他提起倪匡,問我見過沒有,我說沒有,他就去電約倪匡來。這件事情,部分曾紀錄在我寫倪匡的王牌稿。那晚外面下看淅瀝的雨,金庸家卻非常熱鬧,有我們的歌聲、論聲和罵架聲。
後來金庸請司機送倪匡和我們回去,第二天,約我們到明報社去,他見到我們後,請來了在明報機構管理出版社事務的許國先生(即是名政論家哈公),當場跟我談妥出版我十五部作品的事,條件是我把十五部書的版權授予「明窗社」,宣傳發行,以及由明報、明晚發表連載,稿費另發,版稅則以一成計算,出版時先付一半,一年內付清。哈公精打細算,抽著菸鬥,很有名士派頭,臉上常帶笑容,很易接近,日後倒是成了好朋友。
談到明報,恐怕大馬和台灣的讀者不甚瞭解這份報紙的份量和這家機構的特性。明報的銷路在香港相當好,但不是最好的,可是它卻是香港第一大文化報刊,金庸是明報的社長。報紙的宗旨相當中立、客觀,尤其在文革時期,金庸的社論立論公正,觀點獨到,分析正確,作風持正,使得一這份報紙銷路與聲望與日俱增。金庸原名查良鏞,一九二四年生,浙江省人,上海東吳法學院畢業,由於他中英文底子修養俱高,在數千人中輕易奪取了大公報記者的職位,一九四八年轉職香港大公報任電訊翻譯,數年後,因為香港新晚報的總編輯羅孚(此人在兩年前被中共羈禁)約稿,他開始寫武俠小說:才華洋溢,風行一時,令多少讀者如瘋如醉。
1959年他脫離左派報紙,自創明報,當時受左派文人撰文「圍剿」,他單筆應戰,力抗群雄,很有膽包豪氣。但明報的事業並不是一開始就一帆風順的,在剛開始的時候,從老闆到職員,都「勒緊褲帶」,「握義氣」式的奮鬥,據說開始印報的只有一張半紙,曾有過七、八個月沒有「出糧」的紀錄。當時香港時局甚亂,騷動不時發生,出去採訪常會遇到意外,金庸總關照員工:新聞採訪不到不要緊,小心保重為要。有一段時間遇到經濟危機,還是金庸的太太變賣首飾,才應付過去,日後明報終於站穩住腳步,還賺了大錢,比照過去,世事變幻無常,金庸心也難免會有所感慨。
這位查先生眼光奇準,在六十年代初期,他為了擴充明報,購下座落在北角的南康大廈,現在恐怕已十數倍於當年的時值。他當然還有別的物業,不止在香港,在美國、新加坡也有,而且也承認手上有一些股票。藝術家多是性情中人,經商是需要冷靜的判斷力及手腕的,對文人而言,是不易調整的負荷,古龍搞電影,據倪匡說他「退票退到頭大」,李翰祥、胡金銓、李行等搞「國聯」,也吃虧在能抽出好電影卻做不好生意上,金庸卻似是個例外。
金庸除了能賺錢,也能容人(還能用人)。我曾經向外面的朋友介紹「明報」是香港文化界的「少林寺」,也許言重了,但大致不會太離譜。當然,整個「江湖」,也有別門別派,系出武當,或系出崑崙,甚至雜家僻派都有,不過「明報」的份量,依然非同等閒,我們不妨來看看明報過去的和現在的部分陣容:明報旗下有好幾份刊物及附屬機構,譬如明報晚報、明報週刊、明報月刊、武俠與歷史,及新加坡與馬來西亞創辦的新明日報,還有明窗、明河、明遠三個不同名字的出版社。
明報晚報以前因刊有金庸武俠小說,銷售量也不低,但有人形容這是金庸認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報紙,最近金庸請動了原本主持「今夜報」的名報人王世瑜入掌晚報事務,作出了許多有力的革新,當年創「浪花週刊」的劉一波,新一代影評人石琪,影視版的李小珍,顯然要力圖振作一番。
明報日報自然「高手如雲」,首先三位老闆:查良鏞、沈寶新、潘粵生都非同等閒,其中潘粵生就是「余過」,他寫的「四人夜話」一向為讀者所熟悉。明報副刊自然網羅了不少名家好手:包括張徹、黃霑、哈公、倪匡、林燕妮、亦舒、嚴沁、王亭之、石瑛、項莊(即董千里)、張君默、何紫等,在的小說也在那兒厚顏作個點綴。至於明報日報的編輯陣容,也不簡單,採訪主任龍國雲(即寫食經的陳非)、副刊編輯現代詩人蔡炎培、投園版的李翠麗、把影視版搞得別開生面的孔昭,全都網羅其中,且不管他們做得是否開心如意,但都為這份報紙攜手共進,增添光采。
「武俠與歷史」是一個很好的構想,因為武俠與歷史往往脫離不了關係,而武俠小說和歷史小說都擁有一定的讀者,倪匡、董千里有一段時期曾主編過這本刊物,也曾發表過一些重要的作品如金庸的「鴛鴦刀」等,可惜終於無法維持。明河、明窗、明遠三家出版社,主要負責人是前面提到的許國(又名許八公),他原是邵逸夫手下紅人,在台灣拍過一部布袋戲的電影。三家出版社除了出版膾炙人囗的金庸作品集之外,還有衛斯理的科幻小說、克麗斯蒂的偵探小說,以及各種各類的詩、散文、小說、評論,譬如農婦的雜文、張君默的散文、蔡炎培的詩、林太乙的小說等。我的十五部小說,香港和海外版亦由明窗社印行。明報週刊可能是明報系統中除了日報之外最賺錢的一份刊物。
以「明周」每期出紙之厚,只有賣一本、賠一本的份,但「明周」仍然大賺,為什麼呢?因為「明周」的廣告客戶委實太多,單只廣告費,已賺夠了。「明周」一直是在香港歷史最久,銷量最好,走較為客觀、穩重路線的週刊,八二年起香港「八卦週刊」滿街是的風潮,完全不能威脅這份週刊的站立。這份週刊的總編輯是雷煒坡,被人稱為「遙控編輯」,反應快、能用人,而且有一定的聲譽。「明周」歷來也出來不少人才,譬如李文庸(即慕容公子)、董夢妮,離開明周之後,創「香港週刊」在先,又辦「城市週刊」在後,也有聲有色。在編輯採訪人選方面,擅寫散文的鍾玲玲是其中一位,農婦(即孫淡寧)也有專欄文章,連被大馬「文道」月刊主編人商晚筠認為是「行吟的才女」,力邀她再執筆,台灣美國研究所所長朱炎形容她的小說為「表現出藝術的深度、生的律動,和美的震顫、的方娥真,也是在這份週刊中服務。
有次倪匡跟我說:「其實查先生對你真是不錯!」我靜了半晌,一字一句的說:「我覺得查先生一直在訓練我。」不過有時候倪匡對金庸也「忍無可忍」,最近一段時候金庸醉心於圍棋,倪匡呱呱叫的說:「足拿了段級呢?(按:圍棋跟練空手道、跆拳道、合氣道的等級近似,初學者分級,精深者上段)還不是幾個人自己封的,我看他的棋藝也不怎麼!」倪團支持自創的出版社,搞得聲勢「空前」,在一向被人詬病的台灣出版界打下一記重磅的掌印,既為文化界增添一份堅固的堡壘,也使他的「遠景」成為不可抹煞的存在。沈登恩是在台第一位把金庸作品集正式印行,隆定推出的人,也是金庸的好朋友。沈登恩人很年輕,個子並不高大,故台北文化界朋友稱他為「小巨人」。那時港台正盛傳遠景周轉不靈,有些出版人便開始打金庸作品版權的主意。我拿這件事請問於金庸,也想知道他的看法,他一聽就截然地道:「我跟沈先生是好朋友,除了出版我的書外還有一份情感,我不想在這時候做任何對他不利的事情。」我放下電話後,剛好娥真在,我跟她說:「好個金庸。」娥真展顏一笑:「便是金庸。」
金庸也不是常常板起臉孔,作嚴肅狀的(除非他有意挫挫對方,給他一些心理壓力),有次我在倪匡家裹小坐,便致電給金庸,金庸寫完社論後便趕來倪家,抽著菸跟倪家的倪震、倪穗閒聊,十分的溫和,孩子都很喜歡他。金庸的樣子誠如倪匡所言,有點像彌勒佛,挺和氣的,嚴肅起來不怒而威,他並不是有意把架子,不過我每次看見,抑制不住的臉上也繃緊起來,心很想跟他衝撞,但如果有人在外面說他些胡猜亂度的謬論,便禁不住要挺身而出,爭辯到底,有次有位老朋友冷眼旁觀,說:「你倒有他的心啊!」我登時拉長了臉,道:「就算我不認識他他不認識我的時後,我也這樣說。」
某次我跟杜南發赴金庸和倪匡的晚飯。杜南發是新加坡報刊的重要編輯人之一,非常能幹,在我落難時期,他是仗義援手的新相知。那次我們一齊吃過飯後,倪大嫂載南發、娥真和我回北角,金庸和他太太要走過街口去坐另一部車子,那時候,也許是因為騎樓太暗,洋灰地太滑,查先生夫婦一度想牽手,但又沒有牽成,,或許是因為我們的車子正在後頭。兩人不知怎的,忽然都有些不好意思罷,那欲牽未牽的手,始終沒有牽成。一剎那間,我想他很多部小說的戀愛情懷,看到這一幕,心很高興,在車哈哈大笑起來。我不知道我的笑會不會太過莽忽?但我是不理的。這樣寫出來也不知道有沒有冒犯?但我也是不管的。因為憑我寫過將近四年詩集三百多首詩的經驗,這一刻是美的,這一刻是真的,這麼好玩的事,就算被人怨責也要寫出來。
金庸已經停筆不寫武俠小說多年了,可能真的寫不出來了,也可能不想交出一些不能超越前面水準的作品,以他今天的聲望地位,實在是非常明智的,但作為他的癡心讀者而言,肯定是件遺憾的事。金庸雖然不寫武俠小說了,但還是常執筆撰寫明報社論。明報的社論無疑是香港報界最被重視的社論之一,金庸的眼光一向都看得準、看得遠,主要來自他根據事實的真相歷史的脈絡理性而邏輯地分析演繹。最近有很多人認為明報的社論不像以前敢大膽執言,勇於維護真理,不過,相信這只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當事情可能並不那麼悲觀劇烈的時候,而香港需要的是安定與法治,在論言方面似乎也無需太過危言聳聽。
明報不再是當日的艱苦奮鬥時期,現在似乎洋溢著一股守成的氣氛,其實,明報系統有很多部門,似乎都可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辦得更好一些的。金庸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各國報刊連載,拍成電影電視劇,都不在話下,其中也有被改編成「武俠話劇」,由盧景文先生執導,名叫「喬峰」金庸有一篇短文,題名「深摯熱烈的演出」,一開始便是這麼寫:「最近在一次友人的聚會中,大家玩一個遊戲,各人述說「今年最開心的一分鐘是什麼時候」,必須誠實坦白,不准說謊。輪到我說的時候,我說:『十月十二日晚上十一點多鐘,在大會堂劇院,演完了話劇『喬峰』,台上演員介紹:『金庸先生也在這。』觀眾熱烈豉掌,長達一分鐘之久,我開心得好像飄在雲霧一樣。」
金庸說得不錯,一個作家,能夠受到這麼多人這麼熱烈的愛戴,還有什麼遺憾?我在大馬、在新加坡,看到很多不是十分關心文學創作的朋友,都知道金庸。我在香港、澳門的地鐵、渡輪上、巴士車、電車中,留意到很多年輕朋友,手都有一部金庸小說,在細細的看。我在台灣,看到不管金庸這名字是不是放在封面上,仍是有人在找他的作品來看。甚至在日本、韓國,也有人知道「金庸」這個名字,想來其他的地方也一樣。「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小說」,金庸應該覺得滿足自豪,這些認識或不認識他的同胞,也為他滿足自豪。我跟金庸之間有很多因緣,也有很多錯過,我也一樣為他感到滿足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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