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27日 星期五

閱讀.片段 - 柏楊《異域》

  現在,我在曼谷,這裡是一個昇平世界,在一個四十年來都一直過著戰亂生活的中國人看來,昇平的地方,便是天堂,而我卻不能在天堂久留,我要向北走,跳進一個和這二十世紀豪華享受迥然相異的原始叢林中,那裡充滿毒蛇、猛虎、螞蝗、毒蚊、虐疾和瘴氣,沒有音樂,沒有報紙,也沒有醫藥,我的伙伴在那裡,那些伙伴中,有大學教授,有尚在襁褓中的嬰兒,有華僑青年男女,也有百戰不屈的老兵,他們大多數沒有鞋子,大多數身染疾病,病發時就躺倒地下呻吟,等病過去後再繼續工作。

  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我們更需要祖國了。然而,祖國在那裡?我們像孩子一樣需要關懷,需要疼愛,但我們得到的只是冷寞,我們像一群棄兒似的,在原始森林中,含著眼淚和共產黨搏鬥。我就要回那裡去,我不知道我能活到什麼時候,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便感覺到孤單軟弱,但伙伴們卻有一種別人不能瞭解的力量,使我們在憤怒哀怨中茁壯,這種力量,別人是根本無法了解的,所以緬甸人和共產黨都以為他們可以困死我們和打死我們,卻不知道越困越打越大,現在,他們改變策略,採取東西夾攻,但他們還是要失敗的。因為他們不了解我們的力量因何而生和我們的力量何在。

  在那一塊比台灣大三倍的土地上,已灑遍了中國兒女的鮮血,我想不出祖國為什麼忍心遺棄我們,但這件事情是太大了,我只談一些可能忍受得住的,《飄》上的女主角郝思嘉有一句話:「等我忍受得住的時候,我再好好的想一想!」我不能說我現在已忍受得住,每當我一想到我追隨孤軍,從昆明撤退到邊區打下天下,以及現在的苦鬥,那些慘死在共產黨,慘死在緬甸軍,慘死在毒蛇口中的伙伴們的臉,就浮到眼前,我便連心都縮成一團,我不為我自己說什麼,多少比我道德學問高的都犧牲了,我只為我的伙伴們說出我所能夠說的,那要從民國三十八年開始。

  民國三十八年那一年變動之大,現在回想起來,心頭還仍有餘悸,共產黨像決了口的黃河一樣,洶湧的吞沒了全國所有的省份,只剩下雲南一片乾淨土,而在這一片乾淨土上的首領,卻已決心向共產黨投降,人心惶惶,昆明城一夕數驚,作為一個堅貞不屈的戰士,內心的悲痛和徬徨只有上天垂鑒,...

  元江一戰,應該是大陸上最後一戰,結果是悲慘的,六萬大軍(包括第八軍全軍,二十六軍的六分之五──他們只撤走了一個團)除了李國輝將軍的那個團的一千人外,竟全軍覆沒,屍首和鮮血塞滿了元江,便是鐵石心腸,回憶起來,都會落淚,...

  然而,我們的苦難如果僅是螞蝗、瘴氣和毒蚊,我們就非常幸福了,在我們深入森林的第四天,便開始聽到低沉的虎嘯,而越是深入,虎嘯聲和其他不知名的野獸吼叫聲也越逼越近,我們是單行進軍的,嚮導告訴我們,牠可能從那密不見人的樹叢中穿出,抓一個人再跳入另一邊樹叢裡去。

  就在第五天的黃昏,一個傳令兵被虎攫去,比一個貓抓老鼠還要輕盈,牠悄悄的從我們行列上躍過,大家一陣驚呼之後,牠已杳無影蹤了,那位名叫俞士淳的傳令兵,隨我們退到緬甸時,才是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在我們參加徐蚌會戰,途經山東曲阜他的村子時,才投入我們的陣營,一個典型的鄉下孩子,老實,溫順,倔強而負責...

  雙方在第六天中午接觸,卡瓦族在他們村落面前一帶的懸崖上埋伏下射手,一個弟兄在毫無預告的第一槍聲下,連聲音都沒有喊出來,便栽下深谷,伙伴們憤怒的還擊,這槍聲使隨軍的眷屬們再度混亂,她們緊蹲在林木的背後,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像巨爪一樣抓住她們,政芬也在發抖,連安國,也和他那一群年齡相若的小兄弟們,伏在亂石裡,用小手抱著頭,一動也不動。

  我想在敘述薩爾溫江大戰之前,介紹幾位伙伴,他們在那蠻荒的邊區,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他們不會重視我的介紹的,他們只是為了自由而戰,而不是為了博得令名,但我懷念他們,我不告訴你現在仍活躍在邊區的英雄,那可能涉嫌互相標榜,我只告訴你那些現在在台灣的,或是已經戰死的,他們的可歌可泣的事情。

  我永遠懷念馬力壩的那唯一的女英雄楊二小姐,我還是在邦桑撤退時俯在擔架上見到她的,但她的印象卻留在我的腦海裡,隨著日月的增加,而更清晰,

  ...她的面龐飛紅的像一張孩子的臉,兩個大眼睛,和那兩排細而小的貝殼般的牙齒,使我驀然的想起美國西部電影中那些美麗絕倫的女盜,我懷疑那山巒重疊裡的風沙和雨季後特別顯得毒烈的太陽,為什麼沒有把她曬黑,她似乎不像英雄,而像一個電影明星在拍戰爭實況電影,我把我的想法告訴她。

  「聽妳的口音,好像是雲南人。」

  「不,我是馬力壩人,馬力壩歸緬甸管。」

  但她承認她是中國人,一股兄妹之情使我永遠關心她,她那嬌小身軀可以抱著馬腹奔馳百里,而且雙手可以開槍,百發百中,在我們談話時,弟兄們蜂擁四周,要求她表演給大家看,她站起來,剎那間,當兩個比人頭還大的椰子隨著槍聲在一百公尺外另一棵椰子樹上掉下來時,我們還沒有看清楚她是怎麼一回事。

  這一位一年四季圍著紅頭巾,穿著美軍夾克的雙槍女郎,李彌將軍委她為獨立第三十四支隊司令,她大發脾氣,因為她手下有三百多健兒聽她指揮,她希望的是縱隊司令。

  民國四十一年春天,薩爾溫江大戰初起的時候,她率部從馬力壩星夜向猛撒增援,在景棟以北的叢林裡,中了緬甸的埋伏被俘,從此沒有下文,是生是死,我們不知道,而緬甸國防軍對俘虜的殘無人道,使我和我的妻子,為她作過多少祈禱,上天把這麼沉重的報國救民的大任,加到一個還沒有出嫁的弱女子肩上,使人想到法國的聖女貞德,上帝,上帝,祝福她吧。

  史慶勳,這位河南籍的壯士,他擁有一位雲南籍美麗年輕的妻子,夫妻兩個躍馬滇邊,達五年之久,他的歷史是平凡的,曾經在五十三軍當過連長,退伍下來,在開封做過小本生意,我們不能想像一個沙場英雄會低聲下氣和顧主爭蠅頭小利,所以他賠了個淨光,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他遇到那幾乎全是河南人組成的孤軍,便帶著他的六十歲的母親,參加那充滿了鄉音的戰鬥行列,輾轉到雲南後,大軍潰敗,他和母親盲目的逃向騰衝。

  婚後不久,共產黨便佔領騰衝,史慶勳想安安靜靜的過下去,就在萬里外的異鄉,了此一生,可是,共產黨區政府要他去登記,因為他作過國軍的軍官,他只好登記了,而且接受每天早上前往報到的約束,和接受種種訕笑譏問的羞辱,但共產黨在政策上是要消滅任何被懷疑的人的,越是忍受折磨的人,越引起他們的嚴重注意──他們想:他為什麼要忍受?是不是包藏禍心?最後一次報到時,史慶勳和一批過去在政府任過職務的人們,被關進了拘留所,林永蘭黑夜混過那些被美色迷了心的看守人員的耳目,把牢門打開,一場自共軍進入騰衝第一次囚犯暴動,和聞訊倉促起事的我方地下工作人員,配合在一起,且戰且走,向卡瓦山退去。

  史慶勳和他的嬌妻就這樣的成為三百人以上戰士的首領,他自封為救國軍總司令,專殺共產黨徒。民國四十一年夏天,他一個人潛入騰衝,把他那飢寒交迫的老母背出來,獨行二百里,背到永恩,作母親的在兒子背上不斷哭泣,眼淚濕透了他的雙肩,他像安慰孩子似的安慰他的母親,因為他的母親堅持著不肯再走。

  ...但是,等他再潛入騰衝太東鄉陳家村接他的岳父母時,消息走漏,一排共軍團團圍住,他和他的太太倉促應戰,掩護二老突圍,結果是二老戰死,剩下兩個人大哭著落荒逃去,在山坳那裡,回首東顧,岳家的村莊火光沖天,已被共產黨縱火焚燒。

  史慶勳和他那在婚前見了槍都要發抖的妻子,都成了射擊名手,可以雙手擊中百步外搖曳的燭心,他膀臂上刺著自己的姓名,以及「反共抗俄」四個大字,和水手們驕傲他們的刺花一樣,他每殺一個共產黨,便在他背上刺下一個五星。

  然而,就在薩爾溫江之戰的前夕,他和他的妻子,以及十幾個部下,在長勝村裡,被共產黨偽裝的村民們用滲有迷藥的酒灌醉,押送騰衝,在十字街頭執行槍決,他們夫妻是面對面被一槍穿過腦子的,我不知道他臨死時流過眼淚沒有,他沒有為他的母親生下一個孩子,而他們的母親,那想念兒子幾乎雙目全盲的老婆婆,雖然所有的伙伴都向她發誓,史慶勳已到台灣去了,她也相信上天不會斷絕史家的後代,但她仍是天天哭,啊!她現在孤苦的住在夜柿,伙伴們都回台灣,我不知道還有誰會照顧她。

  我想不再用更多的篇幅介紹我們的英雄了,實際上也不允許我一一無遺的介紹,僅只戰死的伙伴們的名單,便可以厚厚的寫出一本書。他們,有些名字是三個字,有些是兩個字,在那簡單的三個字或兩個字裡面,卻含著無限熱淚。有一半以上死於毒蚊,猶如油盡燈熄,等到血被瘧菌吸枯,人也不起。有一半左右則死於緬軍和共產黨之手,子彈洞穿他們的胸膛,鮮血淹沒了他們痛苦裂開的嘴巴。...



3 則留言:

  1. 匿名 提到...

    請問這是真實的嗎?還是小說?

  2. Khai Suan 提到...

    這是柏楊的報導文學,個別事件的真假我沒法求證,不過會有這樣的一個大概。

    這是國民黨當年從大陸退守台灣,還另一部份則退到泰國、緬甸,成了孤軍。

  3. Teng-Yong 提到...

    可能就像二月河所说的,他只是把事实用艺术的手法描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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